天使守護的城市 第4章之1
抵達醫院的時候，時間也不早了，丹妮走過診間的長廊，座椅上依然坐著不少等待的人們。
不同於白天門庭若市的忙碌，少了形形色色的患者、家屬、廠商……等人物穿梭來去的盛況，夜晚的候診者多半是不克在日間離開工作崗位的上班族，帶著工作一天的疲憊，默然等候著；等候著燈號跳到自己手中的號碼、等候著述說自己的病痛、等候著被療癒。
穿過空蕩蕩的大廳，空氣中飄來藥水與消毒水混合的熟悉氣味，丹妮有種在霧中行走卻似曾相識的篤定。
許多人所畏懼的白色巨塔，對丹妮而言卻有著難以言喻的感情。因為它是生育自己而離世的母親，最後的居所。每當思念母親的時候，丹妮總會來到醫院的大廳，看著來來往往的過客，想像母親是否也曾坐在這裡，期盼著踏出那道人進人出的大門。
而現在，這樣的期盼卻落到了外婆身上。
一階一階爬上夜間因節能省電而關閉的手扶電梯，丹妮感到自己的心逐漸下沉，如果有人能啟動電源，幫助自己直往上升，那該有多好？
走進病房，外婆半躺臥著翻閱每日睡前必讀的經文。
「妳來啦？囡囡。」外婆虛弱地笑著。
「對啊，阿嬤，今天比較晚一點。」
「沒關係，這裡的醫生護士人都很好，我一個人過夜也沒問題。妳不用這麼辛苦，天天都來照顧阿嬤。」外婆疼惜地理著丹妮垂落的髮絲。
「怎麼這樣說，我從小就跟阿嬤睡，沒跟阿嬤一起睡不著的。」
「傻孩子，這麼大了還這樣愛撒嬌。」外婆瞇著慈祥的眼睛，額間與下巴的歲月刻痕也漾出溫暖的笑意。
「阿嬤今天覺得怎麼樣，身體有沒有哪裡不舒服？傷口還痛不痛？」丹妮端詳著外婆的臉色，即使日益憔悴，外婆仍然一絲不苟地端莊著儀容，如同她從來不曾改變的信仰。
「還可以，只是有一點頭暈和背痛，可能是躺太久，這不要緊，妳不要煩惱。妳今天去工作好嗎？」
「很好啊，總編又給了我新的稿子呢，不過比較趕，三個月就要翻譯完。」
「所以妳現在都不用去辦公室喔？」外婆看起來有些擔憂。
「對啊，我覺得這樣比較好，時間比較有彈性，可以常常陪著阿嬤，還可以接一些表演。」
「這樣不會比較沒有保障嗎？」
「不會啦，阿嬤，以前上班雖然很好，同事之間也很有趣，可是我真的需要多一些自己的時間。」
「這樣啊…阿嬤只是不放心妳的將來，聽說現在外面工作不好找。跳舞應該只是興趣吧？」
「嗯，是啊…」
丹妮想起剛剛過來的路上，才刪掉了舞蹈老師傳來的簡訊：「丹妮，很久沒看妳過來練舞了，最近忙什麼？下一場表演的時間已經定了，妳要加緊練習。」
丹妮無法回覆，也不願再回想上一場表演的挫敗感。就在失去那段真誠感情後的某一天，丹妮忽然察覺自己也失去了心中的火焰。她的表演不再如燦星般吸睛，存在感驟降讓她彷彿成為背景音樂的一部分，硬生生淪為佐餐的伴舞者。舞團的同伴們一再安慰她多慮了，然而她自己最清楚其中的微妙差異。
「對了，之前跟妳一起來看我的那個男孩子，最近怎麼都沒有看到他？」
丹妮心裡頓了一下，還是故做開朗的回答：「他最近比較忙，有空會再來看阿嬤啦。」
「對喔，當牧師的人比較忙。改天妳請他來，我叫妳阿爸帶他去餐廳吃，我現在體力不好，也沒辦法煮一頓豐盛的給你們吃囉。」
「阿嬤妳別這麼說啦…」
此時，廣播傳來醫院牧師祝禱的聲音：「各位病患及家屬平安，現在夜已深，讓我們一起來做睡前的禱告，求主賜給我們一個寧靜的夜晚。」
外婆閉起眼睛，謙恭地領受眠夢前的祝福，那樣的誠心所願，深深烙印在丹妮的心裡。不多久，外婆就在安定中沉沉睡去。
聽著外婆均勻的呼吸聲，以及隔壁床傳來呼吸器的固定節奏，入夜的醫院顯得莊嚴有如聖堂，只遠處偶爾傳來護士推著護理車走過的聲響。丹妮凝望著飽受病痛折磨的外婆的臉龐，疑惑她為什麼還能維持這樣的平靜？病人們難以避免的怨天尤人和憤恨悲苦在外婆身上完全不見蹤影，她是故做鎮定來安慰自己嗎？或是走過辛苦一生的她已經看透了一切？
接下了早逝的外公經營的澡堂，外婆堅強地將母親拉拔長大，卻在即將享受含飴弄孫之樂的時刻，失去了貼心的女兒。
據親友的側面說法，母親過世後，很長一段時間，父親只要看著丹妮，就憂傷地不能自拔，彷彿隨時都從這嬰孩的臉蛋中，看到亡妻的影子。於是外婆毅然擔負起照顧丹妮的責任，也陪著痛不欲生的父親，漸漸走出了陰霾。
據說每個小女嬰在誕生時之前，就已經懷有數以萬計的卵細胞。想到自己也曾跟著媽媽一起住在外婆的肚子裡，丹妮對外婆的親暱之情就更添一層，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母親的丹妮，總在外婆身上尋找母親的蹤跡。然而殘忍的命運卻再次捉弄，當初還以為只是單純的腸胃不適，想不到卵巢癌的病魔竟對外婆伸出利爪！想到生育與撫養自己的兩位母親，最後都落得如此下場，就叫丹妮不禁懷疑，自己真是個不祥之身嗎？
每當遇到令人沮喪的時刻，外婆總會說：「不要擔心，凡事自有老天安排。」還教大家唱詩歌為自己打氣，小丹妮很快就朗朗上口：「不要怕，只要信！不看環境，不看自己，不看人。只要堅信仰望主，一直平安到天家。」
丹妮祈願這樣的堅定，可以感動上天。在不斷聽到醫生宣布的壞消息時，丹妮還是期待會有奇蹟出現。然而面對眼前的一切，丹妮常不自覺地發愣。太多心情，無法向人言說，甚至對自己曾經那樣無話不談的好友們也不能開口。而現在，連原本帶來祥和的牧師祝禱，都化為點燃燎原怒火的引信，因為這在在令她想起了那個使她度過了無數個不寐之夜，並讓她無法再跳舞的元兇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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