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使守護的城市 第19章之2
沒有加入一向很喜歡的聖誕節報佳音行列，丹妮的心中自有盤算。
一邊輕快地哼著歌，她信步走進靜悄悄的安寧病房中。
在璀璨明亮、又洋溢著歡欣樂曲的地方，或許更容易感受得到愛吧？可是丹妮決定嘗試在生命氣息如風中殘燭，有病菌又有哀嘆的地方，傳遞自己剛獲得的溫暖。
走進病房，居然有人比自己更早想到這一步了。
病房護士百慧正細心地幫外婆做精油按摩，滿室馨香。
只見她的手順著外婆的肢體長推與輕揉，像是雕琢著一件陶藝作品。病床旁的桌上放著一只木盒子，裡頭裝著琳瑯滿目的精油瓶子。
外婆見到丹妮，笑著說：「囡囡，妳怎麼來了？不是去過聖誕節嗎？妳看護士小姐真好，人美心也美，不但照顧我們，還幫我按摩耶。」
百慧繼續著熟練的動作：「阿嬤妳很會誇獎人耶，看妳喜歡我也很高興啦。」
外婆更是笑得合不攏嘴：「能來住這裡真的很好咧，像在高級飯店度假一樣。」
丹妮看著外婆早已被病魔折磨得贏弱不堪的瘦小身體，忍不住紅了眼眶。
外婆忙不迭地說：「傻孩子，哭什麼？別哭別哭。」
丹妮抹去頰上的淚水：「沒事，我沒哭。我只是心疼阿嬤這麼痛苦還要安慰我們。」
外婆輕輕闔上眼睛：「不要緊啦，其實老天爺對我很好了。妳看那裡…山洞的洞口有櫻花耶，好美…」
丹妮瞥了百慧一眼，她像是很習慣病人們昏迷中顛三倒四的話語，只是若無其事地接腔：「對啊，阿嬤，妳有沒有聞到櫻花的香味啊？」
阿嬤沒有回答，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，像是瞬間跌入了一個美麗的夢。
丹妮在心中無聲禱告，希望像外婆深信不疑的，痛苦會過去，美好會留下。終有一天，蜘蛛網上的蝴蝶不再被網羅，而會翩然飛去，留下的只會是掛在網上的雨後水珠，如水晶閃耀。
輕輕帶上門，丹妮陪著百慧走出來。
「剛剛我還很擔心妳直接用手接觸阿嬤，會不小心吸收到放射性同位素或是她做化療後遺留的不良物質呢。我們是她的家人，要有什麼也是心甘情願的，但妳跟我們素昧平生啊…妳真是我們的白衣天使！」
「別客氣！我只是希望讓病人舒服點。話說回來，也沒有這麼容易感染啦！平常更多可怕的東西都在碰了，沒什麼大不了的啦。」
「真的很謝謝妳！」丹妮親暱地拉著百慧的手。
「不謝不謝。倒是想問妳，」百慧說：「在未來的一年，有什麼新願望嗎？」
「我想就是希望阿嬤能少些痛苦，其他的，都不奢求了。」丹妮淡淡地回答。
「其實我這是幫阿嬤問妳的，」百慧觀察著丹妮的表情：「妳知道嗎？阿嬤一直看得出來妳很傷心，她希望妳能過得快樂，追求自己的幸福，不要因為她的病而耽誤。」
「阿嬤沒有耽誤我們！」丹妮把臉埋入雙掌中。
「我知道。」百慧拍拍她的肩膀：「那麼妳就說說看吧，就當我這個白衣天使是可以許願的。」
丹妮抬頭看著對方：「我希望能到一個很特別的地方旅遊。但那個地方很遙遠，所以目前只是個願望。」丹妮心裡想的是印象中神秘的以色列，莎樂美公主的家，也是伊斯塔爾王后的故鄉，如果可能，她期待能身歷其境。
百慧隨即回答：「妳是在擔心阿嬤的病情吧？別忘了我們可是專業的醫療團隊呢！」
丹妮領會地笑了笑：「是啊。阿嬤應該會睡上好一會兒，我可以跟妳一起去服務病人嗎？也許幫不上什麼忙，不過可以幫妳拿東西，或是陪他們聊聊天。」
百慧驚訝的看了丹妮一眼：「妳確定嗎？今晚可是開party慶祝的大好日子，妳不趕快去約會，還要泡在醫院裡啊？」
丹妮懇切的點點頭。
隨著百慧一床一床探訪病人，看著百慧貼心地按照每個人的狀況挑選適合的精油，丹妮一邊幫著調配，也一邊唱歌給病人與家屬聽。在這個安靜的夜裡，病房裡飄揚著柔美的歌聲與芬芳的香氣，其間的人們或醒或睡，但全都感受到了天使的撫觸，如同清新甘泉，淨化、舒緩、安慰了疲憊沉痛的身心靈。
不遠的長廊上，有個身穿白袍的人影，愣愣地望著他們。
雙手插在白色外袍的大口袋中，江明生醫師感覺頸上掛著的聽診器從來沒有這樣沉重過。想起方才病患家屬劇烈的反應，不是沒見過，只是在此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。
「去安寧病房幹什麼？難道像那個誰說的…什麼末期的急救是浪費資源，所以你現在是要怎樣？做醫療環保嗎？癌症病人是廢棄物嗎？治不好就要從腫瘤病房被踢出去嗎？」
全拜英明的署長大人所賜，原本已經被人看做消極治療的安寧照護現在更顯得烏雲罩頂。
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。身為常被誤解的這塊領域的醫療人員，江明生一直期許自己做個開路先鋒，無論遇到怎麼樣強烈的質疑，也要不厭其煩地幫助對方破解迷思，讓更多有需要的人可以受惠。
「當然不是這樣。雖然你們沒有住在腫瘤病房，我們還是會提供共同照護的服務。所以如果有任何問題，我們都會非常樂意協助，會把你們的問題跟照護團隊商量討論，一起來想辦法解決，不用擔心。」不斷重複著千篇一律的對白，耗時地解釋著各種專有名詞，卻依然被當成牛頭馬面似的，彷彿只要接觸到安寧照顧的醫護人員，就等於被宣判死刑，家屬立即如喪考妣、病人馬上怨天尤人的場面就像每日的連續劇；明生開始覺得無力以對。
該如何表達才能讓對方了解，自己從來沒有放棄過他們？
「我只是希望你們可以在像家一樣溫暖的地方養病，雖然在病中，也可以過著有品質又有意義的生活！」明生在心底無聲吶喊。
他又怎麼能跟別人說，其實安寧病房的經營並不像大家想像中的容易？現有的健保尚未完全給付，費用並不是每個病人都負擔得起。加上病床數與人力的不足，其實做安寧的夥伴們也是咬著牙想要突破困境。
為了成為一個懸壺濟世的醫師，江明生從小就很拼命。拼命學習、拼命充實自己、拼命累積經驗、拼命聆聽病人與家屬的聲音，也換來更多的期待、更多的責任、與更多的革新。然而這一切，卻跳脫不出此刻對體制的無奈。
明生攤坐在長廊的椅子上，把臉面埋在雙掌中，感到一陣耳鳴眼花，他真的好累了。
就在此時，空氣中傳來了純淨的歌聲與淡雅的香氣；明生抬起頭來看著這一幕，像是在一片雪白的冬日中，看見了兩朵盛開的紅薔薇。
完成了所有病床的服務，丹妮坐在交誼廳的長椅上，手上把玩著白衣天使送給她的精油瓶子。
「這是乳香加沒藥的複方精油，可以安撫焦慮與過度執著的靈魂。」聽得出百慧的暗示，丹妮倒也不加推辭了。這一年來，自己的確是太過橫衝直撞了。合掌吸嗅著飽滿的香氣，姿態彷若祈願著上達天聽的禱告者。
「妳知道嗎？其實台灣還不太能接受安寧照顧的概念，不過我很珍惜在這裏服務的機會。這也是很特別的體驗，當你認識一個人的時候，卻已經是他即將離開的時候。」丹妮回想著百慧方才的分享，其實自己偶爾也有類似的經驗。之前還在公司上班時，總是各忙各的，許多同事們也並不熟識。忽然有一天，某人要離職了，發了道別訊息給大家，感謝多日來的照顧時，丹妮總會有些後悔，為什麼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字裡行間的這個人？不過，人生的容量，原本就是這樣有限的。
忽然間，一束赭紅的豔麗綻放眼前，玫瑰上的水珠兀自閃亮。丹妮訝異地抬起頭，只見住院醫師江明生的笑顏。
「原來是江醫師呀，這是給我的嗎？謝謝！阿嬤看到了一定很開心。」
「不客氣。」江醫師跟著在一旁坐下來：「請叫我明生就好，身為醫師，我可以為你們做的其實也不如我想像的多。」
丹妮端詳著他略帶鬍渣的臉龐，讀到了其中的疲憊。
「今天晚上你忙不忙？可以陪我坐著聊聊天嗎？」丹妮撥弄著手中的花：「因為我忽然想起我聽過的一個很特別的故事，是一個鞋匠所遇到的真實故事…」
在這個寂靜的夜裡，病房中悄然無聲息，唯有護理站外的交誼廳，有一個故事，正被傳說與聆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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